對於創作者而言,有一種自由,是順著主流趨勢推進,並以自身觀點為現成事物進行改造;另有一種自由,乃貫上“anti-(反-)”的反叛之名,將衝破僵化體制、對盲目順從進行控訴的突破性創造視為至高榮耀。
然而,有一種名為「川久保玲」的自由,則是本身便活在體制之外,如局外人一般由外向內窺看時尚產業運作,並以領先時下潮流10年左右的真知灼見,為時尚界注入幾乎無法被任何風格詞彙所定義的原創精神,一如日本版《Elle》前總編輯南谷繪理子於《The Study of COMME des GARÇONS》書中所言:「不受先入為主的觀念或偏見汙染,能以純潔無垢的觀點面對創造,對制度化的事物投以懷疑的目光,抵制權力的涉入,設法飛向更自由的境地,因為那裡存在著COMME des GARÇONS的創造原點。」
*川久保玲(Rei Kawakubo)為時裝品牌COMME des GARÇONS創辦人
然而,欲了解川久保玲的「創造原點」,我們不得不潛入「黑色」、「解構」、「前衛」等定義模糊的標籤之下,深入挖掘其隱藏於變形衣版、露出的縫份內裡,以及時而臃腫、時而纖細的服裝廓型中、那同時受到質疑與推崇的獨特見解。
Photo: COMME des GARÇONS, Vogue US, Vogue Japan, wewastetime
#1
以「破壞主義者」之姿,
於巴黎時裝周掀起時尚巨浪
1981年,掌舵時尚主流的巴黎時裝周迎來了2位現象級的時裝設計師──山本耀司(Yohji Yamamoto)與川久保玲,前者以打破服裝刻板印象的無彩美學與版型革新,為後輩設計師們豎立不朽典範;而後者──人稱「時尚教母」的川久保玲,則以不可一世的「破壞主義者」之姿,端出令歐洲人匪夷所思的創作,舉凡令人沮喪的灰黑色調、宛若二手衣物拆解重組的破爛衣衫、以凹凸不平服裝表面改寫身體形象的詭異衣版,讓服裝成為展現赤裸自我的媒介,賦予穿戴者一種「脫離相似複數性的個體自由」。
Rei Kawakubo’s portrait
Yohji Yamamoto SS19 ready-to-wear
然而,在品牌創立之始,川久保玲獨樹一幟的創作想當然爾地無法逃過媒體的無情批判,細究其作品被各路時尚人士冠上「廣島原爆裝」、「精神病患服」等奇葩稱號的原因,大概就是其無法被任何一種風格/美學體系所歸類的「過度自由」,誠如評論家吉本隆明的說法:「(其創作)既不是模仿西歐(偏好以服裝展現身體)的時尚,也不是來自民族時尚的異國風情(如東方國家將服裝視為布料雕刻,而身體則是支撐這件雕刻作品的基礎),發想來自不明的根源。」
Photo: National Gallery of Victoria, Maisondupapier, Disney Roller Girl, wewastetime, Nueve Musas, Styleanecdotalist, Visual Optimism
#2
探討身體與衣版的臨界點:
無法以「解構」2字輕描淡寫的創作深度
不同於多數設計師清晰明朗的創作靈感(如大自然、藝術領域、過往某個年代的指標潮流),川久保玲這「不明的根源」有很大程度來自於「身體」本身,致力於探討身體與衣版的「臨界點(critical point)」,以「穿著主體不存在」的冷峻觀點,重新審視並賦予版型各種裁剪角度、垂墜、接縫、打褶和層疊的可能性,進而產出受限於布料幅寬而隨意打造的不對稱版型、以不分版剪裁的伸縮性布料製成的畸形連身裙,以及尷尬地翹向一側的斜衣襬等等,瓦解人們習以為常的平衡感,讓衣版透過奇特角度互相拉扯,即興表演似地貼合甚至扭轉於軀體之上,於視覺和觸覺上產生雙重衝擊。
理解這些創作動機之後,便能獲得「川久保玲為何從來不畫設計圖」的答案──因為這些設計並無法以2D的草圖模擬出來,而是直接誕生於無數次的衣版與立裁實驗中,這與斜裁女王Madeleine Vionnet和布料雕塑家Madame Grès直接在人台上創造設計的理念頗為相似,只不過川久保玲的衣服從來不是為絕代女星或皇室公主等人服務,她的創作,就像她說的,是給「崇尚自由」的任性靈魂穿著的。
H&M X COMME des GARÇONS in 2008
也許是因從未受過正統時尚教育,讓川久保玲能夠跳脫學院制的製版體系,甚至超越了仍舊追求「單一版型完整性」的解構主義(deconstruction),以不受限的設計方法為女性提供有別於東/西方製衣傳統的選擇;雖然品牌諸多款式走的是侷限身體活動性的「拘束服」路線,其不留任何鬆份的狹窄衣型,仍造就了川久保玲眼中「女性的戰鬥武器」──「給予穿著者某種壓力,希望穿著者能夠反抗,COMME des GARÇONS是為了這些人縫製衣服的。」
*Featured seasons: AW09, SS12, AW13, AW14, and AW16.
Photo: Vogue, Fashionista, NYC The Official Guide, Carmen Busquets, design dose, wewastetime, Wikimedia Commons, Baroque Lifestyle, Pinterest
#3
服裝中的時間軸概念:
2種代表「未完成」的設計語彙
於時尚史語境中,不少評論家認為川久保玲的服裝是「龐克文化的終極詮釋」,其實這麼說也不全無道理,從COMME des GARÇONS 1992秋冬的“Lilith”系列、1997秋冬的“Adult Punk”系列,到2000秋冬的“Hard & Forceful”系列,皆可窺見其滿溢破壞精神的反抗心,只不過川久保玲並非政治或社運狂熱者,只因其無視主流觀點、打破創作界線的叛逆思想,讓人產生了殊途同歸的涵義解讀。
*Collections featured in the following order: 1992 AW, 1997 AW, and 2000AW.
那麼,COMME des GARÇONS那些滿佈撕破、剪碎、胡亂縫合的衣服,與龐克教母Vivienne Westwood「以割破T-shirt作為政治訴求」的反社會符碼有什麼不同呢?
COMME des GARÇONS
Vivienne Westwood
嚴格來說,川久保玲的服裝包含2種時間軸,一種是露出襯布、裡布等「衣服的生成時間」,另一種則是穿舊、磨擦、刮破等「逐漸劣化的老朽時間」,如1992春夏系列中那直接露出裡布口袋的風衣、因不收邊而脫落的布邊纖維,以及未燙平而胡亂皺起的緞面洋裝(當時的媒體曾將這些『無法登大雅之堂』的服裝稱為『貧窮風格』),再再揭示服裝中「尚未」和「已經」兩者之間的趣味對比性,也驗證了川久保玲的製衣哲學──在她心中,「已完成的衣服」是不存在的。
COMME des GARÇONS 1992 SS ready-to-wear
Photo: Vogue, Farfetch, GRAILED, VANITAS, fashionphantasmagoria
#4
微妙的性別觀點:
駝背裝、破洞毛衣、胸罩外穿
雖然取了一個聽起來很「女性主義」的品牌名”COMME des GARÇONS(法語:宛若少年)”,川久保玲卻坦言不喜歡被貼上“feminist”的標籤:「我從來都不覺得我的設計作品和『做一個女人』有關,我不是一位女性主義者,也從來不對各種運動感到興趣,我只是想開一間能夠以創意為主的公司,用我的設計作為一把利劍,當需要開戰的時候,能用我的設計應戰。」
不若Alexander McQueen「塑造女戰士形象」的強硬態度,川久保玲的服裝更添女性化的溫婉柔情;雖說如此,其經縝密漏針計算織成的破洞毛衣(1982秋冬)、顛覆女體形象的駝背裝(1997春夏,系列名:Body Meets Dress, Dress Meets Body),以及“Beyond Taboo”系列中以「胸罩外穿」掀起熱議的緞面蕾絲襯裙(2001秋冬),仍被視為「解放女性肢體」、「改變女性著裝法則」的象徵,藉由「裸露卻仍遮掩」的堅毅姿態、沉著有力的視覺衝擊,以及於禁慾主義中作為反串角色的「性解放形象」,結合1994秋冬“Transcending Gender”系列彰顯「雌雄同體風格(androgynous)」的女裝,以前所未見的創意回答這位時裝大師對性別、身體和男/女裝定義的嚴肅叩問。
COMME des GARÇONS 1982 AW Collection
COMME des GARÇONS 1997 SS ready-to-wear
COMME des GARÇONS AW01 ready-to-wear
COMME des GARÇONS 1994 AW ready-to-wear
雖然因受到商業化的影響,COMME des GARÇONS的服裝也越來越簡化與摩登化,我們仍能從最新發佈的2019春夏系列中再次體驗破裂衣版、「駝背裝」結構與不收邊設計那不落窠臼的魅力。
COMME des GARÇONS SS19 ready-to-wear
Photo: Vogue US, RACKED, Miss Patchouli
#5
「我就是想縫製恐怖的服裝。」:川久保玲經典語錄
Photo: Vogue UK
身為改寫時尚界遊戲規則的傳奇人物,川久保玲肯定具備與凡人不同的、看待事物的觀點,就讓我們一起來聽聽她的心聲吧!
#關於服裝設計
「我喜歡惡搞布料。」
「我想要設計前所未有的衣服,我不想製作和自己過往作品相似的衣服。」
「我並未直接從任何人或任何地方獲得(創造的)靈感,全部都是內化(internalize)的事物。」
#關於趨勢與風格
「我出門觀察,並非想要配合(時下趨勢),而是想要逃出(主流時尚)。」
「我從來沒有從運動休閒風(athleisure)中找到過什麼有趣的東西。」
#關於黑色
「我喜歡黑色,覺得這是屬於自己的顏色,所以一直以來都選用黑色;可是,選用黑色就是嶄新,選用黑色就容易銷售,每個人都選用黑色的話,就再也沒有意義了。在精神層面上,黑色是很強烈的顏色,具有前衛性,所以我很喜歡,但如果失去這些意義,我只好割捨,而且任何人對黑色都產生了抗拒。」
#關於女性主義
「我從不認為自己(身為一位女性)遭受虐待或差別待遇。」
「女人應該藉由自己的思想去吸引男人,而不是賣弄自己的身材,為了取悅男人而裝扮得性感,再從男人的慾望中尋求自我的幸福。」
#關於媒體
「與其遭到漠視,我更樂見貶斥或責難;我喜歡得到反應,即便是批判、失焦的攻擊。總之,有批評才有刺激。」
#關於時尚品牌
「我只是喜歡COMME des GARÇONS聽起來很有氣勢,並未含有任何深奧的意義。」
「生意和創意並無區別,好的系列並不意味著賣得好,一家公司的生意得有創意、創新和變革,需要支援創意滲透到每一部分,這是一個脆弱的平衡,所以這也是為什麼我拒絕了資本靠山進入公司。」
*參考書目:南谷繪里子(Eriko Minamitani)、蔡青雯(譯),2013,《The Study of COMME des GARÇONS》,台北市,臉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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