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紐約當學生的日子,不知不覺就溜進了最後一個學期,交出碩士學位論文,當學生的日子正式剩不到一個月。這將近兩年在紐約當學生的日子,有很多體驗、很多嘗試、很多挑戰,但更多的是挫折、疲憊與壓力。然而現在回過頭看,這些過往的經歷都像蒙了層紗一樣,隔了點距離、記憶也刷淡了,趁著最後的學生生活劃下句點前,寫下一點紀錄,為了不讓以後的自己遺忘。
Chapter 1. 關於紐約
紐約很貴,在紐約當學生更貴
比起歐洲學校,美國學校的學費本來就比較高昂,更何況是私立學校(美國和台灣相反,私立學校比公立學校好),學費簡直天價。即便我拿到Parsons給的半額學費獎學金、申請上教育部的留學獎學金,每學期也試著申請系上的小額研究獎學金之外,但在消費是台北市三倍的紐約,還是有很大一個缺口要補足。出國唸書需要資金,但只要夠積極,其實有很多方法能找錢、有很多獎學金能申請。如果我當時再積極一點,或許可以申請到更多資金。
紐約是座能激發所有人類極端的城市
關於紐約,流行歌曲、文學作品、社群媒體已經說得太多太多,然而自己真正在這座城市生活,才深刻了解他的魔力。去年和朋友一起辦了個小展覽,展覽主題就是「生活在紐約」,我們在紐約街頭隨機訪問了 35 個人,聽了許多關於紐約的愛恨情仇,曾寫下專文《Interview|NYC Life In-Between「之——間」的紐約城市故事》。
待在紐約的第一年,我不喜歡這裡,我比較喜歡巴黎,總覺得那裡的人比較懂得生活、比較了解緩慢的藝術、也比較懂得品味細節,巴黎比起紐約,是一座更有文化、歷史的城市。
紐約有著極快的步調,每個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人都是目標導向,每一個踏出的步伐都有明確要去的方向,也因此,在這裡比較難建立深厚的情誼,所有的交際都建立在價值與利益上。然而這裡有著無限的可能,只要敢開口、敢要求,任何事情都有機會 —— 像是第二學期我竟然能親身參與紐約時裝週,看了 Alice+Olivia的靜態展演、Just In XX和Vivienne Hu的秀,還去了 Rag & Bone Showroom預覽,這裡的藝術與文化資源也豐富得令人落淚,我在剛來紐約的時候參加了Patti Smith的簽書會,親口向她說,她的生命故事是我之所以想來紐約挑戰自己的理由,在這裡我還看了 Martin Margiela 的紀錄片美國首映,並經驗了很多從前意想不到的事情。
不過這裡也集中了所有可能的古怪與荒唐,更見證了極端的貧富差距底下最赤裸的人性。
曾經,我在行進的地鐵上,親眼見到有位喝得爛醉的老先生,開門走到車廂與車廂之間,直接對著鐵軌撒尿。紐約地鐵嚴禁乘客打開車廂門,從一節車廂走到另一節,因為車廂與車廂間就只有狹窄的鐵片過道連接,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掰了;也曾經,我在要出地鐵站的階梯上,看過一坨新鮮、水分未乾的人屎,為什麼知道是人的?因為旁邊還丟了一張衛生紙;更曾經在攝氏 4、5 度人來人往的地鐵站閘門口,看到一位怪伯伯牛仔褲褪到膝蓋以下,對著人群自慰(我只看到背面,覺得太怪了趕快繞到另一邊。有朋友曾經在行進的地鐵上,被對面的男子當成意淫的對象,男子直接當眾自慰,幸好兩站之後在什麼都還沒發生前朋友就下車了)。
還有一次晚上十一點多在學校附近要回家,被一位呼麻呼到茫的大塊頭老兄作勢要熊抱,幸好他實在太茫加上我即時反應過來停下腳步,讓他撲了個空,他對我傻笑,我則回送他一個白眼,繼續鎮定地快步走向地鐵站,心裡其實嚇得要命。
這城市也充滿了以城市為家的街友和對生活絕望的人們,那些眼神與姿態實在忘不了。而人性的貪婪在這猖狂的城市裡更顯得張牙舞爪,紐約的扒手不多,但騙子很多,那些看起來很友善的人,其實都是最高級的詐騙高手,畢竟紐約客以冷漠著稱。
紐約的怪人從沒少過、臭味不曾消散過、噪音也不曾停止過,但正因如此,他是個活生生的城市,有股近乎魔性般洗腦人的魔力、有著其他地方沒有的活力,是那種很深刻的人與城市連結的脈動,給人一種真正活著的感覺,更有著讓人措手不及的改變速度,兩個月的時間,某個街角可能就長得完全不一樣了,他不停督促人要跟上、要跟上。
這裡的人們也從不在意你想要做什麼,在這裡,你可以很做自己。
這裡有所有光怪陸離的人事物,同時又是個極度包容的城市
紐約太自由了,不管你想要做什麼事情,都沒有人會管你,甚至沒有人在意,也因為沒有人在意,紐約被稱為世界上最寂寞的城市。在這座人口密度極高的都市叢林裡,人與人的連結意外地很弱,每個人都很疏離,每個人都飄浮在城市裡生活,或是努力生存。我習慣獨處、喜歡獨處,可以連續一個禮拜不出門,也可以好幾天完全不跟人說話,因此紐約的寂寞與疏離對我而言不是太大的問題,但在找工作、得到機會的時候,這種習慣疏離、不與人交際的個性,就是個問題了。
相較於紐約繁華蒼涼狂放寂寥各種極端交雜的特質,其他的城市顯得蒼白貧血。
在這裡,我曾經碰到宿舍大樓無預警停水、遇過地鐵突然卡在隧道裡一個小時,面對生活猝不及防地反咬一口,也學會了放寬心接受,畢竟事情就是這樣,完全沒有其他辦法,就只能等了。
在這裡,我學會了不畫地自限、不訂定明確的目標,沒有明確的目標不意味著沒有目標,而是順時順性地不斷探問自己究竟喜歡什麼、擅長什麼,並針對當下自己的感受慢慢調整目標,沒有了一定要達到什麼的「目標」,反而更能挖掘從未發覺過的自己。
在這裡,我也學會了不再執著地追求一張又一張的標籤,這城市永遠會有人學歷比你高、專業比你厲害,比較只會讓自己心力交瘁,只要專注在自己想去的地方,好像就夠了。
在這裡,我也學會了和世界妥協、和自己妥協,接受所有的不完美與無能為力,試圖把握能把握的、學著不擔心太多,更用力地活在當下。
紐約這座城市教會了我很多,但還有很多,是我從在這裡認識的人身上、在這裡經歷的事情裡學到的。
Chapter 2. 關於紐約客
在紐約遇到的,通常不是紐約人
在紐約遇到的,通常不是紐約人,但因為在紐約遇見了,這城市的靈魂滲透進了居住在這裡的人們,於是我選擇稱呼他們為,紐約客
這裡沒有純善也沒有純惡,有的只是對己身利益的考量。這個原則放諸四海皆準,卻在紐約被放到最大,這是一座資本主義到極致的城市,利害關係是絕大多數人交友的標準。
他們說,學生時期認識的人,比較容易成為一輩子的朋友,但我說,在紐約當學生時候認識的人,大部分都還是很難成為真正的朋友。除了文化差異,這也是一座目標導向的城市、這是一座某種程度上交友奠基在對方利用價值的城市。雖然學生時期遇到的人相對單純,然而由於這座城市種族、文化的多樣性,以及這樣鮮明的城市風氣——沒時間浪費在沒價值的人身上——是以讓真正能遇到頻率相近的人的機會變得更小。
剛來美國兩個半月的時候,我寫下 《Gossip Girl 的情節是真的!我的高冷系同學》。
她們旅遊的足跡遍佈世界、搭頭等艙、一餐吃個 100 美金不足為奇、Louis Vuitton、Prada、Balenciaga、Celine 當書包隨便丟地上,大部分同學外出旅遊住宿一晚的預算大概 80 美金,但她們是 800 美金、上課無聊逛網拍,逛的是一萬美金起跳的珠寶,盛裝出席一張門票三萬美金,但就算有錢也買不到票的大都會博物館年度盛宴 Met Gala,她們的生活是影集、電影裡的有錢富家女生活,她們交友廣闊,但只結交「有利用價值的人」。
於是,人生第一次被忽視、擦身而過被當成空氣。於是我在課堂上更力求表現,只求見面笑笑打招呼,但聰明與學業上的勝出,並不代表更廣大的人生裡的利用價值。這是幸也是不幸。幸運的是,在這之前的人生沒有遇過這麼勢利的人們,但不幸的也是,面對這種社會的現實沒有太多經驗,太往心裡去了,也因此難過苦惱甚至生氣了好一陣子。
人性沒有純善也沒有純惡,大多數人們的選擇都往得利自身的方向去。
除了努力讓自己變成有利用價值的人,也提醒自己要溫柔面對世界,不要成為用利益看人的人。
不是真心抱歉,就不要道歉
大概在台灣養成了「不好意思」掛嘴邊的習慣,上學期剛進大公司實習時,也是只要事情沒有做到完美,就一直Sorry來Sorry去,同時期的另一個實習生是個自我要求也很高的韓裔美國人,也常常道歉。主管每次面對我們的道歉,都很盛重地說「沒關係,不要緊的,不用道歉!」或是「這是小事,沒什麼好抱歉的,沒事!」但我們還是適應了很長一段時間,才慢慢減少了道歉的頻率。
精明幹練、眼神犀利,大多時候將金髮紮成高馬尾、曾經在美國《ELLE》、Louis Vuitton、Saint Laurent、Alexander Wang工作過的大老闆在一次聚會上說:「除非妳真的很抱歉,不然不要說對不起。不只是在工作上,更應該要運用在整個人生上。這是我從我過往的工作經驗中,學到最重要的一件事。」
雖然還是搞不太清楚這背後的邏輯,但我學到了不要隨便道歉,認識了原來Sorry在美國文化裡,是個份量很重的單字。
或許人生裡道歉的次數是固定的,真的很抱歉的時候再道歉,不要把人生裡抱歉的次數隨意揮霍光了。有些人或許會覺得美國人的道歉都不是真心的,或許他們就真的不是真心的,他們真的不覺得抱歉,嘴巴上說說而已。
「不好意思」在亞洲文化裡或許是謙和有禮、與人為善的表達起手式,但在這裡,是沒自信的表現,每個人都會慎重看待你的每一次「對不起」。
一套重新看待人生與人際的價值
身為一個孤僻、大多時候只喜歡自己一個人的人,其實來到紐約快兩年了,接觸過的人並不多。然而在這裡認識的「紐約客」,重新建立起了我人生中的另一套價值,一套重新看待人生與人際的價值。視角變得更多元了,也學會了無論什麼事情,都別太往心裡去,但要時時提醒自己溫柔地面對異己與世界,並更相信自己。
學生是個很好的保護色,尤其在紐約這座吃人的城市,學生的身份彷彿讓自身與現實有了一股緩衝。最後不到一個月當學生的日子,寫下兩年來的紐約紀錄,即將褪下保護色,踏進紐約水泥叢林的現實裡。
Photos: Elise A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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